（1）搓澡

昨天天气闷热，下午被叫去洗澡。

我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去带三舅去澡堂子，陪他洗澡。三舅是母亲闺蜜的三哥，这几年三舅的糖尿病和尿毒症突然恶化了，腿脚已经几乎无力支撑自己，而双眼几乎失明，已经到了离不开人照顾的地步。

去年第一次找我的时候，是因为三舅在家自己洗澡，摔倒了，差点没起来，他们决定找一个小伙子给他洗澡。我欣然答应了。而第一次去给三舅洗澡，是在别人家，因为狭小的空间和需要扶着他，加上那一天忘记了打开卫生间的排气，洗完后，我有点体力不支。

但几次过后，我们就选择了去澡堂子里了，并且雇专门的人来搓澡，解放了我。

东北独有的泡澡文化，从小被熏陶到大。进了澡堂子之后，前台买票换鞋，进而到更衣室大家开始坦诚相见，然后一路走到专门泡澡的池子。讲究一些的澡堂子，池子是比较讲究的。池子有凉水、温水、热水、较热的水。远处看热水池子里，能看到一个个不同大小的后脑勺，有的人脑袋垫着一块毛巾，后仰在闭目养神。有的人半身入水，拄着双腿低头在思考人生。然后旁边是蒸汽间，蒸汽间是一个独有的蒸笼，里面若有人嫌弃还不够湿热，就会用舀一盆凉水浇到滚烫的炭炉中，在升腾的白汽后，又开始新一轮的飙汗。再旁边是淋浴池子，泡完澡的人就去洗头，搓自己，再冲干净。或者单纯的就是被水淋着，有的人在哼着歌，有的人在左右踮脚时而摇摆，不知道在干嘛。再旁边就是最热闹的搓澡连床。有几排搓澡的，平时几个师傅就在外面换衣间睡觉，有人排了号，就把手牌放在一个池子里，师傅睡醒了就进来搓上几个，轮班干活。

搓澡其实是最热闹的地方，因为搓澡是要搓下来身体表皮的污泥，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往往需要先把皮肉放松，有技巧的师傅会用空掌先按摩身体，并发出敲击的响声，还要有节奏。好的师傅就是凭着这身手艺吃饭的，所以你看他前前后后在老板身上有秩序的移动，有节律的敲打，无不在证明着他的过人手艺，和识人无数的技巧。凭着对表皮阻尼系数和粗糙程度的理解，他会找寻合理的速度移动手巾，再凭借手感上对肉身弹性的经验，立即能找到合理的力度进行敲击，不让你尴尬却又发出让你舒服的响声。

不过我从来拒绝被搓澡，因为我一想到自己被别人这样服务，就会想起来刘邦进鸿门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让我着实不敢上前。

搓澡显然是体力活，也是技巧活。为何是体力，因为需要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姿势才能搓到恰到好处；为何需要技巧，因为并不是凭蛮力才能有效果，老板是来搓澡而并不是来扒皮。其实单单细看搓澡师傅的身材，往往皮肤细腻，白净透明。这很容易理解，因为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湿度潮湿的房间中，也不见日光，这和我见过的南方人皮肤还要细腻不少，如果要形容，或许就是现代版的浪里白条。而他们的身材肌肉也显得很紧致，但却又不和肌肉男扯上关系。因为搓澡的时候，需要爆发力，需要所有肌肉的和核心配合，所以他们的线条整体感更足，肌肉紧致感更强。尤其在他们搓澡一前一后的时候，能看到他们肌肉的张弛有力的配合收缩。长时间的搓澡，他们为了达到省力，都会找巧劲，而巧劲就是合理的速度产生合理的频率和皮肤表面生成类似共振的效果，以泥带泥，达到滚泥成球进而成型脱落的效果。若说农民伯伯见到稻子的笑容是开心的，那么我猜他们见到人满身下泥的心情，也是如此。对他们报以最高的奖赏和认可就是在起身后，来一句：“搓的真干净！（舒服）”。这时，他们就会带着手巾露出职业的手势甚至笑容。

（2）澡堂里的男人

无疑，泡澡的男性，大多都是放下盔甲的。我在澡堂子里大多看到男人的笑容仿佛比外面要更轻松和自然的。至少我的经验中和朋友一起去洗澡，由于大家之间坦诚相见，至少感觉距离上更接近一些，并且好像边泡澡就边谈心就是理所应当。总的来说，一眼望去的一个个白条黑条，在澡堂子里穿插，他们闲庭信步，洗澡时也显得自如轻便。

试想一下：

无论平日里有多么显赫的地位，来到医生面前，还不都是吃着五谷杂粮的病体？

无论人前多少容光焕发，来到澡堂子里，在搓澡师傅手下，还不都是一条条案板上的鱼？

然而走进澡堂子，突然一无所有的时候，反而无牵无挂，或许更得自在。

或许这里的别有洞天，让大家放下了社会上的身份，家庭上的重负，和短暂的压力。稍许的出离尘世，显得仿佛又是男人的世外桃源。

但，稍微放松并清理身体过后，好像男人们却又开始悄悄陷入了男人的沉默之中。之所以是男人的沉默，因为男人在沉默时，显得格外的冷静。或许洗澡本身因为就是在清理身体，可能顺便清理自己的头绪或者思想也就变得不违和甚至有所依据。

我偷偷观察，开始了无尽的猜想。

或许想的是，自己年少时的梦想，为何如今没有实现？

或许想的是，自己为何如此无能，对不起老婆孩子没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或许想的是，自己空有一腔热血，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混的连同学会都不敢参加？

或许想的是，为什么自己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动力，消沉如此，感觉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了意义？

澡堂子，是男人的避风港，如果人能看到更多的东西，说不定在澡堂子里会看到无数的人生疑问和隐藏在大男人下小男孩的虚影。

我收回了思绪，拉回到自己身上，我和三舅还在泡着澡，三舅的沉默显然和他人的沉默并不一样。

（3）三舅

思绪拉回到这一天的开始。

车来了，我们一起扶下三舅之后，就走进了澡堂子。三舅已经很熟悉的在我身后，用一只手搭着我的肩膀就可以无碍的走进换衣间，脱好自己的衣服之后就等着我带他走入一层层帘子背后的热气腾腾之地。我们最终决定泡进了温水池子，因为三舅不爱热水。

三舅的出现，显然每次都会引起澡堂子里其他人的注意，有的人看到我们正在走，会提醒一下：“慢点走，水池子滑。”而泡到澡堂子后，偶尔旁边的人会不由自主的和我们保持了一定距离，但却用更关注的眼神时而望向这里。

因为三舅看不见，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感受到，我是真的不知道他是否能感受到。

每次三舅泡澡时，话并不多，而且声音有点小，并且语速很慢。他因为尿毒症，需要每周去透析三次，每次都需要一个下午或者一个上午。有一次，他告诉我说，他现在习惯了，甚至认识了好几个一起的病友。还告诉我说，现在年轻人也有和他一样的，真的是想不到。他给我看了他手臂上的针孔，因为透析几乎就相当于用外置的过滤器把体内的血液循环出去过滤干净后再循环回来，过程容易理解，但想起来就觉得略微出离恐怖。因为，人一旦走到这步，几乎就离不开机器和医院了。而且需要频繁的去医院。相应的就是高额的费用，和几乎失去品质的生活。

三舅的妻子已经快要不管他了，而他的妹妹却承担起了照顾三舅的责任。在自己上班的同时，不但照顾三舅的午饭、周六日接送医院治疗、甚至每周的洗澡都要给三舅安排好，因为三舅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果然是这样，我看他的皮肤简直就像20岁女性的皮肤，光滑细致，还白。

病人身上，有着无力，也有着挣扎，有着自卑，还有着自强。这些矛盾的感觉都可以同时间，被我捕捉到，然后就消失云散。病人，像是年龄大的孩子，而孩子，我并不陌生。

什么是孩子呢？有的时候孩子，比成人更容易接受事实，他们会笑笑说：就这个样子了，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孩子会更坚强，很快就认识到了自己的脆弱，并且懂得寻求并接受帮助。

要起身的时候，三舅会告诉我：帮我拿来拖鞋，放在脚这里就行。我拿来之后，他会说：谢谢。

他知道自己坚持站不住，所以会说：帮我找一个板凳，放在这里。我拿来后，他手摸着板凳，自己能够转身180度，一点点靠着坐下。我看他坐稳后，再去把淋浴打开，他就坐在那里，背对着淋浴，坐稳后。我就开始给他洗头，用肥皂擦身子，擦脚。然后三舅说就让我自己来就行。

三舅眼睛几乎全部失明，他几乎就是直勾勾的看着前方，你要是和他对视，你感到他就像看着你背后十公里开外的远方。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缓慢的给自己擦，也不急，反而显得很有耐心。

虽然三舅说，偶尔还是能看到点模糊的光影，但他又说，其实还不如什么也看不到好。我问为什么，他说看到了模糊的，想仔细辨认，但又发现自己认不出来，烦。

到我们来搓澡了，我叫了三舅，让他站起来跟着我去搓澡。搓澡师傅好像刚刚醒，打眼一看我们慢慢走过来，好像一下子就精神了。愣了几秒，然后就舀了一盆水，往床上泼了几下弄干净，顺势等着我们。我们走到了，师傅眼神示意我说：“你帮他扶上来吧。”我就告诉三舅，要上案板了。

（4）搓澡

给三舅搓澡，显然是和别人稍有不同的。因为搓澡师傅看得出来，三舅是病人。腿脚不利索，眼睛失明。也就是说，其实三舅看不到自己被搓澡，他就像一个脆弱无力的的醉汉，比他人更加任人宰割。

搓澡师傅开始了，只见他速度刚开始缓慢，不时地看向三舅的脸部，因为失明的缘故，仿佛搓澡师傅可以频繁的看着三舅的脸部表情，但却又不敢长时间看着，好像怕引起三舅的反感。但这显然是多余的，或许也并不多余。

看到三舅并没有感到不适，搓澡师傅的速度也开始加快了。干活时，大多数搓澡师傅都是沉默的。有些老板享受时，还不忘记唠嗑，搓澡师傅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或许心想反正给你搓完还得给下一个搓，用力时，若是张开口，这口气可就跑了一半，累得慌。

但是，这次却不一样。我在旁边看到搓澡师傅几次仿佛有些想开口说话，因为三舅的表情显得平静却又有些微微紧张，他是无语的，反而弄的搓澡师傅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或许他是想问问三舅为何抱恙，或许是想开口缓解沉默。可是这些，三舅并没有感受到。他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我不知道他在被搓澡的时候，想起来的是什么呢？

（5）男性文化的魂

但我知道，我在想什么。

闭上眼睛，我的思绪拉回到了1千年前，我忽然想去追寻男性文化的魂。因为我在现实中，仿佛感受不到男性文化的魂了。

忠孝节义，自古以来对男性要求过载的，在我心中，也同样是对自己有着基本的要求。可在如今，这些文字重量同样大，以至于不知在现实中如何落脚。男人，想要当一个合格的丈夫，当一个合格的儿子，当一个合格的员工，当一个合格的男人。如果任何小事中，能落脚，让自己更像是一个拥有雄性气概的男人，这或许未必是“舍生而取义”的决绝，或许未必是“士为知己者死”的隐忍，或许未必是“岂曰无袍，与子同衣”的悲壮，或许未必是“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的忠诚。

但，我想看到男人不需要为了不能说真话而沉默不语，我不想看到男人因为生存而选择卑躬屈膝，我不想看到男人因为利益而丧失自己的初心原则，我也不想看到为了索人关注在流行文化中骚舞弄姿。我梦想中的忠义勇士，在哪里呢？

我想到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复仇的决绝；

我想到了李白的侠客行，黑夜杀敌，千里不留行的冷飒；

我想到了申包胥过楚至秦，感动哀公的的赤胆诚心；

我想到了水浒好汉，鲁智深的“今日方知我是我“，阮氏三雄的“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我想到了，很多很多。古代豪杰，我之所以为之感动，振奋，是因为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在一脚一步的践行着他们心中的道，他们心中的忠义，和信。扑面而来的真，除了真，还是真。真切，真实，甚至让我不敢正面而视。

人生本来是空白，却被他们用脚步走出了道，叙说了秩序和意义，历史属于他们，并不属于读书的我。他们用生命道出了他们理解的生命的关键之处，岂不快哉？岂不让人肃然起敬？

我睁开双眼，看到了搓澡师傅。我细细看他，他的细心，感染了我。因为我感到，他此时此刻，在对他的职业无比的用心，他对他服务的对象，好像多出一点额外的关心。搓完了，他看向我的眼神仿佛有了些许赞许，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病人的不易，和落寞时的关心是难得可贵。他的眼神告诉我，我做的对。我也接受了他的眼神，然后想起刚才的思考：

男性文化的魂，那一刻，是显现了么？

（6）病后方知身贵

三舅的平静，让我重回平静。

搓澡搓完了，我离开池子，起身去扶起三舅走下案板。三舅说：“好舒服，好轻快。” 我也跟着朗笑。

三舅回到了板凳上，依然保持了之前的姿势。 等着被我重新再洗一次。

我是知道病重的人的难受的，因为我很早就开始自学中医，我见过不少病人，他们刚开始或者怨天尤人，或者哭天喊地，或者坦然接受，或者不知所措。但时间一长，大家多的就是，平静。这个平静仿佛是因为理解了生命的完整，理解了自己的无力，但反而释怀后的平静。

失去才知道珍惜，这句话非要自己身体力行才能体会这个完整的语义。或早或晚，或深或浅，可总是要经历在自己身上，才能具备感触到别人的力量。

我就被感触到了多次，所以我被平静了。

洗完澡，慢慢穿上衣服，歇一歇，三舅还发现了澡堂子里的称，让我扶他去称一下。一量，是73.8kg，三舅笑着说，比在家量要多了0.5kg，看来还是没擦干净。

平静还体现在，按部就班的做着该做的事。

果然洗完之后，大家会聊一会。搭着毛巾，旁边的人拿着手机玩着游戏在床上，而我和三舅在一个 长凳上缓慢的歇着，拿着衣服但不着急穿上。三舅问我结婚没，我说还没找呢。他说你该找了。我说行，我尽快。

但从前至尾，三舅都并没有提到自己的病，也没有提到自己身体的难处。反而经常回忆自己之前的事情，仿佛当视力消失后，说着以前的事情，就可以在眼前重新看到，或者用看不见的方式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我看到他反而是并没有因病失落。

三舅说：既然都这样了，还去管它干什么呢？不如多去想想能做的其他事情。

我想了想，也对。

穿好衣服后，我扶起三舅，还是搭着我，我们离开了澡堂子。